主题
英雄棍
飘灯,女,职业撰稿人,年少时辩才无碍,经年漂泊,逐渐木讷寡言。热爱古龙,热爱BEYOND,热爱辗转过的每一座城市。少年时期曾对自己许诺,即使此生宏愿太多无法达成,也要乐观坚定地活下去,因为生命值得热爱,时代值得思考。
从前有座英雄山,山上有座英雄庙,庙里有位大英雄,英雄姓耿,大家都叫他耿英雄。
耿英雄是练八卦棍出身,和许多人一样,离乱时节,习武防身。据说早年也有几分开宗立派的气概,一点逐鹿天下的野心,但因为他天生豪爽仗义,无论走到哪里,都有流离失所的饥民跟随着他。久而久之,他也断了自家念想,一心一意地带着流民找一个风水宝地,以作为安身立命的所在。
到了无名镇的时候,大家一起欢呼雀跃起来,此处一片沃野,三山环绕,一水东流,简直就是被乱世遗忘了的世外桃源。于是耿英雄就带着大家伙儿白手起家,三十年经营,小镇拔地而起,耿英雄也变成了老英雄。
只是,离乱时节依旧是离乱时节,山外的盗匪们狼子野心丝毫未减,三十年风水轮流转,道消魔长,盗匪们的势力愈加壮大起来。
老英雄终日苦思,担心自己百年之后,子孙们承担不起保卫太平的重担来,于是心生一计。他在镇子后山上筑庐而居,只说是年事已高,别无所求,一心探索武道真谛。盗匪们多方打探,认定消息确凿,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群起而动,摸上山头,要先除了老英雄,再夺镇子。谁知老英雄早有准备,在山头埋下火药硝石,待到群匪云集,就点燃了火药,与他们同归于尽。
老英雄以风烛残年,换得了几世太平。从此之后,这个镇子就改名叫做英雄镇。而耿家的后人,也恪守祖训,将八卦棍法演化为一套八卦棍阵,世代相传,以守卫百姓安乐为第一要务。这个故事流传甚广,江湖中人人服膺耿老英雄的英风侠烈,尊耿家棍法为英雄棍。百年之中,无人上门挑衅。
英雄镇固然太平,可离乱岁月依旧是离乱岁月,百年之间,陆陆续续地,还是有流民踏遍千山万水来到此地。
最后一个走进英雄镇的流民是小舟。
确切地说,小舟不是走进英雄镇的,而是爬进来的。
她的父母都死在镇子外面了,父亲护着母亲,母亲护着她,双亲的手指都指着英雄镇的方向。小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之后,走啊走啊走啊,实在走不动了,就爬啊爬啊,在她的身影快要被黑暗吞噬的时候,她看见了率众巡山的耿卿凡。
然后她就晕倒过去了。那一年小舟八岁,耿卿凡十五岁,是耿家第六代中最优秀的少年英雄。耿卿凡抱着小舟回到英雄镇,耿家当家人耿苍侯耿老爷子发了话,将小舟寄养在一户殷实厚道的人家。
然后耿卿凡就去继续他的英雄事业了,小舟默默成长着。
小舟在义父义母家住了半年,伤势痊愈,就开口提出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想法——她想自己养活自己。
这种想法在英雄镇太诡异了,英雄镇在耿家的治理之下,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,老有所养,少有所依,即使是成年男子,也只要稍稍劳作就能丰衣足食,不用说女人们,更不用说未成年的女孩子。
可小舟实在很固执,她说,这是父母临终之前交代下来的遗训,不可以不遵从。大人们拗不过她,就让她随意做点什么,于是小舟帮东家洗洗衣服,帮西家拾点柴草,每天清晨,上山挖挖草药、摘点野果子之类的回来沿街叫卖。
久而久之,英雄镇的人们也习惯了这个小女孩的存在——更何况,她摘的野果子确实又大又好吃,那是多跑了十几里山路才摘回来的。
小舟十岁的时候,准备了最好的野果子,跑到耿家门前,吞吞吐吐地说,想要学武。这下子,连一贯厚道的耿家人也忍不住笑了,且不说耿家的绝学从不外传,即使外传,八卦棍力大招沉,棍道博大精深,也不是女孩子可以学的。
一言半语解释不清,于是就有老人家拍着耿卿凡的肩膀对小舟说:“想学武?容易啊,做我们耿家的媳妇,就教你。”
耿卿凡一张脸臊得通红,哪想到小舟还认认真真地用力点头:“好啊好啊。”
耿卿凡羞愧死了,推着小舟的肩膀一路往外赶,咬牙切齿地说:“叔伯们跟你开玩笑呢——走啦走啦,你啊,要学武,年纪太大了,要做媳妇,年纪太小了,回家吧,乖。”
小舟被他推得野果子滚了满地,她很不满,跺着脚问:“推什么啊?不教就不教嘛。可是做媳妇为什么不可以呢?我再过几年就长大了,你也还没老,嘿,我挺喜欢你的。”
耿卿凡满鼻子汗都下来了,他在一群人的哄笑里,低着头很认真地说:“我有喜欢的人了,真的。”
耿卿凡喜欢的人,是一代大侠秦松的女儿秦如月,小小年纪,花容月貌,一对分水峨眉刺更令得长辈们啧啧称奇。
一次宴饮之上,耿卿凡与秦如月长棍对双刺,直令得整个北武林叫好不迭,惊呼着江湖辈有才人出,少年可畏。当时两家大人就有些撮合的意思,只是如月还小,总要稍稍再等两年,才好上门提亲。
当然了,小舟还不知道“情敌”的存在,也还不知道耿卿凡在英雄镇上的分量,她只是觉得,那个抱着她回来的少年安静又有力,聪慧又勇敢,而且长得还很好看。
她回家之后,对着镜子托着腮想:“哎呀!相思呀!喔,相思真可怕!”
小舟十三岁了,还是黑黑瘦瘦的,而且一只脚有点跛,平时蹦蹦跳跳的也没什么关系,走远了路,就要折一根树枝来扶。镇子上的人都很喜欢她,她总是从出门起就大声打着招呼,一路“刘伯伯早啊”、“李婶婶早啊”、“王姐姐早啊”地喊下去,直到只剩自己一个人。
义母家的姊姊嫁人了,嫁得很风光,有漂亮的嫁衣和一抬一抬的贺礼。待嫁的姊姊又羞又怕,一个人躲在闺房里,咬着手帕也不知是笑还是哭。小舟很奇怪,一边摸她的嫁衣一边问:“姊姊,你不喜欢那个哥哥吗?”
姊姊恼了,胳肢她:“死丫头!你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吗?哎呀,我不同你说,等你嫁人的时候,我也来嘲笑你。”
小舟满脸乐开花:“嘿嘿,好呀。”
姊姊忽然想,小舟也十三岁了呢,其实早点许个人家,没什么不好的。义母一听,也对,就拉了隔壁李婶子,扯了小舟抱在怀里问:“丫头啊,可有什么想嫁的人没有?”
小舟也有样学样,拎起一块手帕放嘴里咬着:“嗯,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。”
李婶子想起来:“耿树不错啊,那孩子是耿家人,厚道又乖巧,离你们家还近,两家串个门,跟一家似的。”
小舟“呸”的一声把手帕吐出来。
李婶子又想想:“要不然……大柳子吧,他们家多殷实啊,一辈子吃穿不愁。”
小舟用力咬手指,都快要咬出血了。
“妮子,说吧,到底看中谁啦?”
小舟仰起脸:“我喜欢耿卿凡。”李婶子不说话了,义母也不说话了,这孩子怎么到了今天还不明白?耿卿凡是耿家未来的当家人啊。
李婶子想了又想,小心委婉地提醒小舟:“丫头,你别痴心了,耿家……怕是就要向秦家提亲了,人家如月大小姐才貌双全,嫁过来,才是我们英雄镇的当家娘子呢。”义母拾起手帕预备着,准备等小舟哭出来的时候递过去安抚一下。
小舟“呀”的一声跳起来:“怎么会?怎么会?这可不行!”她一溜烟儿就跑出去了。
耿卿凡胸中有大郁结。
他隐隐觉得,英雄镇是配不上如月的。怎么说呢?英雄镇没什么不好,就是做耿家人太累了,大家也都……太懒了。
英雄镇是个大镇,男女老少快四万口人了,大灾小病找耿家,邻里纠纷找耿家,孩子出个门还要耿家找人护送。这些倒也罢了,最要命的是,镇子上入不敷出已经很多年了,可即使是年成不好的时候,大家也是诸事行礼如一。
——总要过年的,总有婚丧嫁娶的,总要吃饭的,也总有些江湖上的礼仪应酬的。老伯父耿苍侯兢兢业业一辈子,撑着这个空壳子已经摇摇欲坠,可任凭他怎么说,老爷子也不肯让镇上人自谋生路,说是万一饿死了人,愧对列祖列宗。
这一回娶如月,老爷子铁了心要大操大办,向隔壁城里银铺子借了三千两银子,一年两分的利——这要拿什么来还?
与其如此,他宁可不娶妻了,虽然如月是那么的飒爽又可爱,能干又美丽。心烦的时候,他会到英雄庙烧炷香,求个卦,希望祖先能在冥冥之中指点迷津。
如今正是六月中,盛夏时节,热得英雄气短,耿卿凡手里捧着扎扎实实一大堆香,熏得满脸都是汗。
前面一个拜祭的小姑娘,膝盖像长在蒲团上一样,跪了快一个时辰了,腰马扎实纹丝不动。她放着一卦筒签子不看,手里捧着爻盒当签筒,一会儿摇一次,一会儿又摇一次,看得耿卿凡头都晕了,还是不肯起来。
“呀!上上签!终于等到上上签了!多谢耿老英雄!多谢耿老英雄!”那姑娘一骨碌爬起来,大概是跪得太久,腿一软跌在地上,耿卿凡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扶,那姑娘抬头惊喜地叫:“英雄显灵啊!耿卿凡!”
“小……小舟?”一个镇子上,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耿卿凡当然见过小舟很多次,可一次也没有正眼瞧过她。
这姑娘长大了,可还是一股野生野长的泼辣劲儿,两只眼珠子像小溪里的石头一样闪着光:“耿卿凡,我求的是姻缘签呢。”
“好啊。”耿卿凡点点头,“那请姑娘闪一闪,该我了。”
“你要求什么?”小舟神秘兮兮地笑。耿卿凡想起了那个“小时候”的玩笑,也笑了笑。
“是求如月姑娘吗?”
耿卿凡忽然觉得,“小时候”的玩笑一点都不可笑了。
“喂,如月姑娘不会答应你的提亲了。”
耿卿凡摇摇头。
“她亲口告诉我的喔。”小舟的口吻不像是假的。
耿卿凡转过头:“你说什么?”
小舟第一次脸红了,有些嗫嚅:“我……我去告诉她,我喜欢你,那个姊姊答应我,给我一年时间……如果你也喜欢我……她就……不横刀夺爱。”
耿卿凡有些恼怒了,冷电一样的目光在小舟脸上转了转:“小舟!你胡说八道什么!”
小舟单薄的肩膀在抖,两串眼泪被抖得掉了下来,她没见过耿卿凡这样的脸色,可她还是抬着头:“我说我去找过如月了,我说我喜欢你。”
“秦家离这里四百多里路!”
“四千里路我也会去的!”
“小舟你……”耿卿凡不知怎么说话,轻也不是,重也不是,“可我不喜欢你啊……你,你一个姑娘家……要……要自爱才好。”
小舟的眼泪不停地流,她满脸都是汗和灰,眼泪流出亮闪闪的两条道来,打在土布衣襟上,湿了一大片。
耿卿凡后悔话说重了:“小舟,我没别的意思。只是你要明白,我救你,只是耿家人分内之事……”
“我哭我的,不用你管。”小舟用尽全力扬着脸,捏着手里的爻纸,“我知道你不喜欢我,可是我喜欢你,我总要试一次的……我有上上签,你看见了吗?老英雄会保佑我的。”开什么玩笑,就算是“上上签”好了,也是她摇了几百次才摇出来的。
耿卿凡无奈了,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长叹一口气:“小舟,你听我说,我娶的姑娘必须是耿家未来的当家娘子,她得陪着我,撑起这个镇子来。如月她和我门当户对,你……你懂吗?”
小舟想了又想:“我懂了。”她转身跑了,一瘸一拐。
小舟大哭了一场,也大病了一场。
义母劝她:“难免的呀,耿卿凡不是你配得上的呀。”
李婶子劝她:“婶子帮你找,找个好人家。”
姊姊劝她:“丫头,女人要自爱呢,女人不自爱,男人哪里会爱你呢?”
小舟烧得迷迷糊糊的,倔强地闭着嘴,她想:我越来越喜欢耿卿凡,一定是他越来越出色的原因;那么我想让他喜欢我,也要尽快变得好一点才行。我不知道英雄镇当家娘子是什么样子的,但我可以学;我不知道从哪里学起,那么我就应该从四处走走看看开始。
走恐怕来不及了,要跑起来!
之后她就跑起来了。
花痴是女人进步的第一源动力。小舟在镇子里跑,也在镇子外跑,看田产,看道路,看河堤,比任何一个耿家人走动得都积极。秦如月倒是信人,果然婉拒了耿家的提亲,说是来年再说。
倒也好,耿家人私下里议论,这笔银子正好可以拿来周转周转,学着做些生意,到来年还有盈余。
一代武学天才耿卿凡开始闷着头学算账的时候,小舟抱着她的小簿子,把明明白白的账目拍在他面前:“耿卿凡!别别别,别这么看我,我不是跟你说那个的……喂!我算过了,镇子上这一年净亏了三千两银子啊,今年年成还算不错的呢!你们是怎么想的啊?这坐吃山空好多年了,你们不急啊?”
耿卿凡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,小声:“你查这个干什么?”
小舟呜呜呜地要挣开:“唔……放开……我都急死了呀……唔……喂!我是英雄镇的人啊!不管嫁不嫁你,镇子上的事都是我的事啊。”耿卿凡的手松开了,他忽然觉得这姑娘有点意思。
他想了很久,叹口气:“我怎么会不急?我天天想银子快想疯了,可能有什么办法呢?”
“怎么会没有办法?”小舟跺着脚,“这么多人,哪儿来的?都是流民啊!刀兵匪患都能活下来,为什么有耿家反而变成废物了呢?有麻烦,要和大家说啊,要大家一起想办法才行啊!你们装作没事的样子,他们当然当作没事了!这样下去,这个镇子就变成废物镇了!”
耿卿凡眼里有点热,同样的话,他也跟大伯父说过的,当然,没这么冲,也没这么傻。
“小舟,没法急,只能等,等我当家,大伯父在一天,就什么变化都不会有的。”耿卿凡话一出口,自己也被自己吓住了,好多年了,这句话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。
“我陪你等!”小舟说。
耿卿凡摸了摸她的头发,这丫头真像是石头堆里长出来的一棵树,那么瘦,那么倔,又那么笔直。他摇摇头,他有点记不清如月的相貌了。
小舟十四岁的夏天,英雄镇连降暴雨,天柱折、地维绝的那种暴雨。
积水很深,风也很大,大家都不出门了,坐在家里等雨停。
坏消息一个又一个地传来——镇东的千顷良田彻底被淹没了,好不容易修出来的一条山路被冲毁了,百里外的河堤崩溃了,当然,耿卿凡的婚事也要延期了。
小舟托着腮,一个人静坐着看雨,她担心耿卿凡。
耿卿凡偷偷告诉她,那三千两银子交给河上跑船的了,年景好有四分利,年景不好也至少可以持平,可这么一来,恐怕是血本无归了。
她有点忍不住了,问义父:“我们做点什么吧。”
义父搜罗着最后一点茶叶,沏茶,躺在摇椅上:“小丫头,没你的事,一边玩去,天塌下来,有耿家人呢!”
小舟忽然有点绝望,甚至有那么点不祥的预感,她望着烟雨之中的英雄庙,一个念头忽然闯进脑海——老英雄当年让大家躲起来,自己和盗贼同归于尽,这件事,究竟是做对了,还是做错了呢?
小舟听说十五岁叫做及笄之年,她给自己准备了一根桃木簪子。她对着镜子,笨手笨脚地把一头长发盘起来,又放下。她听说,秦如月答允了耿家的提亲,豪爽地一挥手,
说是不用迎娶,自己骑马过来就是。
镇子上的人都夸奖:这才是江湖女儿的作派啊!只是耿卿凡的脸色一天凝重过一天,街上遇到小舟的时候,他好像总是一副奇怪的样子,似乎一言难尽,又似乎无话可说。
日子在等待中一天一天过去了,英雄镇依旧太平,义父的罐子里很快又有了茶叶,义母的梳妆台上很快又有了胭脂、簪花。宴饮、庙会……明明该少的一样都不少,而且听说,耿老爷子在操办八十寿诞。
就说嘛!万事有耿家人。大家这样夸赞着,身处桃源之中,对乱世中的人们深表同情。
官道上行走的客商被洗劫一空了,惊魂落魄地向耿苍侯寻求庇护;隔壁城里的银铺子被抢了,老板大惊失色地请耿家派出人手。
而最近的一次消息是,龙行镖局要经行此处,顾忌盗匪横行,点名要耿卿凡率众接应。
耿家义不容辞地率众去了,只有耿卿凡破天荒地固执起来,说什么也不肯上马。耿家人在山里头转了一天一夜,没有接到龙行镖局的镖车,只带回来了镖师和趟子手可能已经全军覆没的消息。
小舟打探了那趟镖银——据说红白货加在一起,怕是有近两万两银子。她拿出小簿子算了算,够了,够英雄镇未来十年的全部开支。
耿卿凡真的忍得住吗?连她都要忍不住了。耿卿凡真的能翻脸吗?在最应该翻脸的时候,他选择了放弃,掩耳盗铃。
她静静地等待着,耿家大院门窗紧闭,只有垂垂老朽捧着茶盅往来,而那些年轻人,传不出一点声音。
三天三夜之后,英雄镇上最石破天惊的消息传出来了,耿卿凡勾结盗匪,罪在不赦。耿老爷子勃然大怒,命人锁了耿卿凡,要在英雄庙斩首示众,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。
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,秦如月的白马已经踏上了英雄镇,听说这个消息,冷笑一声,拨马就走。
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,小舟僵立在原地,站了很久,天很晴,风很轻,她像被一桶冰水浇晕了头脑,一时之间,茫然不知所措。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,拔腿就向秦如月追了过去。
跑起来啊!
跑起来才有机会!
她从来没有这样奔跑过,僵硬的石子扎穿了鞋子,硌在脚心,流出血来,她不在乎。
她从溪流中跑过去。
从荆棘丛中跑过去。
她知道这样的山路,马行是会放缓的,这是她追上秦如月唯一的机会。当冰轮般的月亮升起在暗黑天际的时候,她终于看见了秦如月——篝火、酒囊、白马、大红嫁衣。
她用最后一点力量冲过去,嘶哑着嗓子喊:“姊姊!不要走!我给你找证据!”
秦如月很惊奇地望着她,然后认出她:“什么证据?”
小舟说:“尸体。”
尸体是不会说谎的,无论是人还是马,致命的全是裂脑断骨的棍痕,这棍痕是耿家的棍法,却决不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。
这些是——棍阵的痕迹。
秦如月是女侠,女侠有女侠行事的准则。耿家是英雄,英雄有英雄世代的家风。他们撞在一起的时候,只能打。
江湖规矩,胜者为王,赢家说话。秦如月抽出一对秋水般的峨眉刺,身形如一朵红云,飘进了八卦棍阵之中。耿卿凡远远看着她,握紧拳头,指节都在发青。想要单枪匹马挑了整个八卦棍阵,秦如月实在太托大了。
耿家的棍阵,已经经过了百年锤炼,起手浩浩如天,落势茫茫如地,疾如风、猛如雷、柔如水、烈如火、突兀如山、绵延如泽。
这张网是有破绽的,破绽就是原本应该执掌乾位的耿卿凡。
耿卿凡还在犹豫——秦如月的身影已经被绞在阵中,轻灵的身法越来越滞涩,八卦棍巡回流转,如乱棍打火,火焰升腾一次,就压灭一次。
他总不能看着秦如月死在他眼前,死在英雄庙里!
“走巽位!”耿卿凡大喝。
秦如月不假思索,一步踏上东南——面前一个少年,正抡着包铜长棍兜头打下,他太过年轻,蛮力十足,秦如月右手峨眉刺抢入他怀中,在他肘弯轻轻一带,少年啊呀一声叫,铜棍落地,砸在脚背上。
“走兑位!”身后两个人已经逼了过来,耿卿凡步步后退,退到耿老英雄的神像之前,无路可走。兑位八根长棍,最是连绵密集,秦如月一步踏上,面前全是重重棍影,哪有破绽?只是她这一步转过来,身后三根棍梢如影随形缠了过来,而本来行云流水的棍阵居然微微一滞。
“乾位!”耿卿凡大吼一声,被扣着肩膀,摔到耿苍侯面前。好在秦如月已经窥破阵眼,拧腰,从棍梢下滚了过去,峨眉刺直点乾位掌棍人的小腿上。
阵法已乱!她双臂一展,直取耿苍侯。
“秦姑娘!”耿卿凡站了起来,挡在耿苍侯面前。
“我们走!”秦如月的峨眉刺是家传至宝,一绞一带,撩断了耿卿凡背后的锁铐。
“秦姑娘,你误会了。”耿卿凡身后一个人递过一根长棍来,他望着秦如月,目光冰冷,眉毛一动也不动,“这不是伯父的意思,这是我的决定。”秦如月似有迷惑。
“我已经是耿家的当家人了,这件事既然和耿家脱不了关系,不论是谁做的,我都必须担下来,这是我的责任。”耿卿凡说。秦如月炽热的眼睛也冰冷下来,她懂了。眼前的这个人,终归是落回到了那张绵密不绝、香火百年的网里。
曾经有人说过,耿卿凡或许是最有可能真正继承耿老英雄衣钵的那个人,将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棍重新归化为一,开宗立派,发扬光大。但现在看来,江湖传闻也只能成为传闻了。秦如月点头,转身,双手用力扯开庙门,将那些英雄的后裔们留在阴影里。
小舟站在门口。她又背起了采野果的竹篓,但这一回,里面装的不是野果,而是她想方设法搞来的火药。她一手举着火把,一手拄着拐棍,一步步走进来:“姊姊,你离开吧。”
“小舟!”耿卿凡和秦如月一起大声叫。
小舟在抖,浑身都在抖:“耿卿凡,我快要不喜欢你了。你们耿家总是这样,老是凑在一起,关上门,可你们讨论的、决定的,都是我们的命运啊!你们凭什么总是替我们决定呢?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家吗?我们想要的,难道不配用自己的手去拿吗?是啊,你们是英雄!可如果这就是英雄,我们不要了!”
“小舟!”耿卿凡试图靠近她,她皱皱眉,威胁一样地把火把凑近背篓。
“小舟。”耿卿凡放低了声音,“先把火放下……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?”
“是你们从来不肯好好说话的!”小舟的手离背篓更近了,头发都被烧焦了一缕。浓烟熏着眼睛,她眼里的泪水落了下来:“耿卿凡,我要你们走出去,从这个庙里走出去!镇子上的人都在外面,他们不相信我,他们只相信你们——没关系,过了今晚他们就相信我了。”
“大家先退一退。”耿卿凡挥手,耿家人无声无息地退出了英雄庙。
庙里空空荡荡的,只有他们三个人。
小舟看着耿卿凡和秦如月,嘴角是满满的笑:“耿卿凡,我替你把秦姊姊追回来了,姊姊是好人,你要好好待她。喏,这是我在庙里求到的上上签,我用不到啦……送给你。你是英雄镇的希望,你要活下去,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。”
耿卿凡摇摇头,没有接:“小舟,不成,这签是不能送人的。你知道吗?我不是这个镇子的希望,它才是。”
小舟歪歪头:“我不会棍法,也不懂棍道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“不要听那些人胡说。”耿卿凡抬头看了看耿老英雄的神像。
“你看,这是我的祖辈,他是个英雄,可是他也有祖先啊。我以前总在想,这个世界上究竟是什么人第一次拿起棍子来的呢?或许是像你一样的女孩子,捡起第一根木棍来的时候,她就站起来了;或许是茹毛饮血的野人,身边都是豺狼虎豹,捡起第一根木棍来的时候,他就走出去了。
这就是棍道,我们耿家丢了许多年的棍道。小舟,你给我牢牢记住——死只能证明什么是错的,永远不能证明什么是对的,能证明什么是对的,只有时间。你的生命,不比任何人卑贱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小舟整个脸庞都在发亮。
“我说,你是我喜欢的人,要一辈子昂着头活下去。来世江湖再会,耿卿凡若是英雄不堕,一定会换一种活法,早一点去找你。”
耿卿凡的手指在棍节上轻轻一抚,长棍似乎有了生命,跳起来,向小舟手里的火把刺了过去。这一棍似乎没有起手,没有落处,来于虚无,归于虚无。
“英雄棍!”秦如月低声一叹。
“秦女侠,托付了!”耿卿凡一声喝。
那是百年前的英雄棍,先天六十四卦循环流转,抱元守一。
棍梢点在火焰上,火焰为之一滞,被周天旋转的力道带成一条绕柱盘旋的火龙,耿卿凡一扬臂,火焰硬是从小舟手里的火把上给“拔”了过去。小舟清醒过来的刹那,秦如月拦腰抱着她,向耿卿凡点点头,后退。
耿卿凡抬手,长棍离手,钉在神像之上,棍中气劲带着火焰飞舞,散落如烟花,一朵,又一朵,终于有一朵飘在了那个背篓上。那一个瞬间,耿卿凡立在耿老英雄神像之下,眉目神情,依稀相似。
轰——
火焰冲天而起,掀翻了房顶,吞噬了耿家的第一代和最后一代当家人。
英雄镇上,再也没有英雄庙了。
镇子外,小舟送秦如月。
秦如月依旧是白马飒沓,峨眉刺如秋水。
她是江湖的女儿,过去、现在、将来都是江湖的女儿。
小舟低了低头,泪水又一次不争气地涌了出来。
那个抱着她走回英雄镇的少年,是再也不可能见到了,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喜欢上另一个人,会不会离开这个小镇子,她不知前方有什么在等着她,身边有谁会陪着她。她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张被汗水浸透了的、早已糟烂了的“上上签”。
爻辞早就看不清楚了,可她一生都不会忘记乾卦第一,象曰: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小舟扬了扬头,向家园的方向走去。
走着,走着,她跑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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